責任主編:王顥中
本文原是為回應臧汝興的〈挺士林王家真的那麼「正義」嗎?〉(簡稱〈挺文〉)與孫窮理的〈客人沒來,就先動筷子吧:聊聊那個缺了席的「公共」〉(簡稱〈筷子文〉)而寫,之後演化出自己的路數與進駐方向,發展出的關切與命題已不盡然可用「回應」來囊括。在此特別感謝主編王顥中對本文的閱讀與討論,並提出有趣犀利的反問與觀察。
本文論點大致贊同、試圖延續〈筷子文〉引發的幾個論點,並(看似)嚴厲反駁〈挺文〉的偵探扮演與清白主體追究。不過,我首先要強調,上述兩篇文章的誠懇與理論思辯值得任何參與者抱著「不妄想作者個人意圖」的心情來閱讀與辯論,將〈挺文〉視為建商打手之類的指控不但錯誤,而且非常「打手」!
在本文,我試圖從一個「反社會酷兒位置性」(anti-social queer positionality)的觀點來論究,何以:一、無論王家這個居住集合體是否「無辜」,挺王家(在內)的被剝奪居住權主體都是必要的;二、從今年3月28號以來,聚集於士林文林苑的雜沓位置群持續的努力,是否有可能共生且共謀出有別於有產階級迷思、直性別左翼想像、正典家庭結構看待財產/土地/傳承等議題的它種可能性。簡略說明,本文將「反社會酷兒位置性」定義為包括:拒絕置產、拒絕婚姻與常態家庭體系、捍衛自己拒絕前述兩者且拒絕自身權益因此受損的戰爭機器位置。
兩則辯證的故事情節:反駁正典社運的慾望劇場原型
首先,我要先從一個包括〈筷子文〉暫且不處理的假設性出發,來反駁〈挺文〉念玆在玆追究王家的「國王/王后」之從一而終與否的「直男想像貞節論」。我對王家成員與相關人士的意圖與心態(轉折)並無認識,更不想追究他們是否「從一而終」,是否只是為了生活資料(使用權)而非生產資料(交換而後滋生龐大的資本利益)來進行「不賣也不拆」的抗爭(也就是,拿得起〈挺文〉再三申論的左派入門身分證)。然而,即使(或說,正由於)如此,一開始我要強硬假設某個莫須有的命題(我得強調這是莫須有,類似放置一個虛擬模型來運轉,請王家成員們與支持者切勿緊張或聲討!):即使王家曾經考慮將此筆產權放入資本主義式的交換價值模式,那麼,參與運動的成員──按照〈挺文〉的說法,成員們被簡化地認識為某種熱血充腦、沒有如〈挺文〉作者之縝密思考的「偽」左派青年──就應當與王家劃清界線、分道揚鑣嗎?或者,王家這個居住集合主體,必須與自己的擁有性(possession)割裂拆離到某種程度,才能夠讓「王家」在內的小資產地主階級與樂生院民、日日春文萌樓、新店十四張溪邊寮、桃園東門市場拆遷戶等捍衛居住/居留權的「民事不從」(civil disobedience)集體性同步,取得捍衛的正當性?對於這兩個問題,我的答案都是不用。為何不用,以及雖然不用,但運動的策略卻必須再從事翻轉與改造,以下有兩則辯證。這兩則辯證的故事情節所反駁的不只是直男左派渴望,恐怕是任何正典社運都很難擺脫的慾望劇場原型。
[註1] 以「皮繩愉虐」(BDSM)為首頭字的集合體雨傘字彙(umbrella term),涵蓋數種操作模式與快感基礎有所差異、但共通點在於操作情慾與權力之間互相激發∕維繫的「皮革性愛」(leathersex)──
.B∕D:束縛(bondage)/規訓(discipline)
.D∕s:支配(dominance)/臣服(submission)
.S∕M:施虐(sadism)/受虐(masochism)
若想多認識皮繩愉虐(無論是理論層次或實踐層次),可閱讀《皮繩愉虐邦》一書,或參考「皮繩愉虐邦」臉書頁面
我曾針對驅離王家的警察位置從事分析。就我所能見到的三二八強拆相關文字,「依法執行(不該被執行之法)」的載體(警察)得到頗少的深度耙梳。除了贊成不該將警察視為「只是在執行任務」的不得已或甚肝苦主體論,我想就D/s理論(支配者與服從者的相關情慾論述)[註1]來分析(佯裝)哭哭警察使喚者(別名,政府官員)操作出來的假設與修辭,以及某段影片被逮住的警察自稱「大爺」再現。常見的公式勸解辭令:「警察(或更廣義,低階公務人員)只是小工蜂(drones),別為難他們喏。」簡化地說,將從屬者化約為集體化單一心智(hive-mind)之龐大數量執行體,有不可或缺的好處。此好處是護衛自己的至尊權柄,把持與權力系統當中、發號施令者與載體所共享(不只是上下主從)的優越性、資源,以及(最重要地)並非個人化、但可標註為共生有機整體(symbiotic organic whole)的排除他者結構。

[註2] 法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家阿圖塞(L. Althusser)提出過一個重要的概念「召喚」(interpellation),收錄於〈意識形態與意識形態國家機器〉(Ideology and 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es)(1969)。在此簡單解釋:意識形態滲透於物質與非物質系統的絲毫所在,幾乎沒有誰能外於系統。例如,在街上蹓躂時,警察(或任何威權位置的聲音)突然呼叫「喂,你」(hey, you),雖然不盡然在呼叫誰,(愈是傾向順服的)人就愈容易回頭,回應其呼喚(hail)。這道主體與威權(代理者)之間相互依存的「呼喚──應召」關係,是(常態)主體建立的過程,阿圖塞將此過程(公式)稱為「召喚」(interpellation)。此外,意識形態需要藉助於國家機器(與其同道)如政府機構、警察、法律、軍隊、(常態)家庭等單位,持續生產/再生產「招喚」所需的部署材料與維繫者。
在一段影片中,我們看到激動抗議者在遭受推逼、情緒高亢當下,斥問某生理男警察(我暫且假設現場並沒有變性男警察),質問對方的名字;驚悚且扮裝意味充分(此處的扮裝是意指此警察無意識地自我感覺絕頂美好),男警複製了某種「猥褻變態」的反阿圖塞「喂,你誰啊?!」[註2]的逆公式,施施然緩慢擰笑回答:「(我是)大爺」。原先,阿圖塞的公式示範(非掌權)主體被國家機器打手警察所呼喝「喂,你誰啊?!」的橋段,在此處,男警察的回答以絕爽(jouissance)的體位與口腔快感,從大異己(某個特定警察)那方製作出回聲。警察自稱且體現的「大爺」當然不是消費者(或服務者)的拿翹,而是體制內服從者(sub)爬到可能高位的快悅招認(avowal)。
為何我會將這類大爺化警察診斷為「服從者」而非「主宰者」(Dom)?一般的人文學科研究者或皮繩愉虐(BDSM)行外人,會將權力過於單線化地想像與分配,以為大爺必得隸屬於支配(主)那方。其實,Dom與sub有各種子類型與次文類,此生理男警複寫出某種取悅了無上的主(可以推論為個體如郝姓台北市長,或是被(女)神化的資本/國家雙生體)、 得意洋洋的男侍位置。此男侍既是前現代的大宅侍衛(長),亦是當代(現代化)國家生物政治所栽培的代理暴虐父方角色。
倘若這些「依法執行」國家暴力的警察位置,無論是趾高氣昂地想當大爺(或,大娘?),還是唯唯諾諾、只求餬口的守分乖巧者,甚至是同情抗爭者但照樣敲破玻璃、抬揍現場成員,丟包「小屁孩」(前來支援的學生),這些次類型警察突然間現身於運動主體前,請求被區分,我們是否必須因為主體的潛台詞來為他們區分:何謂必須視為戰略性敵方的成員,何謂不該視為敵方的成員?阿圖塞式的招喚公式已經清楚顯示,無論主體(宣稱或認定)自己是怎麼想,事實上都不應該也不可能當成「真的」(authentic),要穿破或拆解的是招喚者居於大異己的(狀似)無堅不摧權力化身。
對於「敵方」如此,對於「我方」也不該挑剔或幫忙合理化為「是/否居心有問題」、「動機潔淨與否」、「本來是否純粹要抗爭居住權」,或者「圖利不果才將錯就錯」之類的「認證」(identity verification)審查。無論王家是從一而終或半途改弦易轍,〈挺文〉問錯而〈筷子文〉夾對的論點在於──即使(假設性地)王家是半途出身的邊緣/左派/抗爭集合體,居住權運動主體該在意的,並非王家各自成員或集體性是否「純淨」;真正該考慮、且持續對話的是,此番合作是否會帶出〈筷子文〉所追問的核心命題:直性別家庭傳承之外的另種傳襲/繼承想像。
居住權與階級的分析
行文至此,本文似乎都是在摘指〈挺文〉的不正義,但我不認為〈挺文〉只有被罵的份。事實上,它從事的周延漫長(且讓無/反社會主義認識者倍感不耐)分析,道出迄今反都更論述不敢看往的方向:擁有/居住權/階級的緊緻串連關係。支持王家擁有「不拆也不賣」的權利是一回事,將這事件(與王家)轉化為運動唯一的主題(主角)絕對是另一回事!更甚者,在這場運動,為了配合主題與主角的階級優越性,行動者(必須)讓口號與戰術集中於「王家是透天屋」、「王家擁有獨立產權,不像那些(較為低劣的)公寓(正牌釘子)戶」、「王家不要錢,只要溫暖的家園」等口號辭令,在在讓我深感不安。對此,雖然孫窮理與臧汝興關注的焦點有差異,但他們卻都分別指出,將反都更運動化約為中產階級守護(已購得或早就擁有的)房地產的恐怖走向。
我想補充的是,臧汝興對於階級的分析並非全然錯誤,但流於刻板且「固置」(這個用詞要謝謝王顥中的討論,他在通信時使用的是「靜態」,我認為也很精確。)我們可以試想,假設王家成員當中,擁有土地的(契約上的擁有者)是男性家長,而其餘成員並無證書上的擁有權。就性別、世代、經濟等細微位階來說,要是女性/子代成員因為離婚或頂撞家長(然後被趕出家門)之類,並不難想像會從王家成員變成非王家人,且共時性地(simultaneously),從(想像的)擁有房地產者淪為無產者。奇妙的是,即使在講究敬老的含蓄孝道意識形態中,屢次被祭出當神主牌的王家(女性)最長者,本身也並不擁有此間房產(認證)。事實上,將王家整體視為地主是很可笑的預設,從毫不溫暖的事實面來看,這個地主位置只是(單一)擁有證明書的王家成年男性;此外,「不要錢」與「溫暖」的結合,在階級層面更部署了令酷兒反社會族群不寒而慄的「真相」。說穿了,誰都明白(不明白的只是不願意懂或裝不懂):可以「不要錢」就是本身的金錢資本不虞匱乏,可以只要「溫暖」就是溫暖之外的欲求與權利都穩固無虞。前者的口號不可能不傷害到(必須)「要錢」的居住使用者(例如本身相對資源匱乏,需要錢來生活,咬牙就用房產換錢);後者更糟糕,「溫暖」的「父慈母愛/子女恭順/擁有房地產」這個藍圖,根本性地排除了不要/能生殖、不要/欲結婚、不要/厭惡有產的主體性。
反社會酷兒的實踐戰略
從上述論證為出發點,進而討論並滋生左派認同(拒絕或無意或無能置產者)、酷兒、各種基進邊緣居住權捍衛的抗爭者,當前的課題不啻於在搏鬥國家/資本機器之外,如何與常態反都更所充斥的保守「溫暖」修辭過招──請設想,我們該如何反駁、擾亂「歲月靜好」(必須坦承,這是我深痛惡絕、占盡階級便宜且否認其揩油的修辭)的不朽誇耀假想、世代交替範本的撫養兒女撫養兒女撫養兒女(類似俄羅斯娃娃所引導的無限但當然不可能無限)之異性戀家庭生計/傳續奮鬥、「本來就是自己的」所以「就是自己的」的非/去政治個人主義言語。
就既有的各種門派、關切、執著、特定信念的非正典捍衛居住權成員,我預設的實踐步調是且走且(見機)變換戰略的參與形態。一方面,並不排斥與原本的小資產階級(有條件地)合作,但更重要的是,在這過程中,培養無產者居住權的理論與實踐──畢竟,無論是所謂左派或非左派,應該都不樂見居住權運動淪為有房產者或土地擁有者高舉「透天厝/房產擁有證明」的免死金牌,有形無形地逼退其餘無地無房(證權)者。在此,我希冀不同派系與政治趨向的位置,在合作之餘、不失戒慎地變化部署套招,建構出可能的魍魎(不正面、無產權、毫無奮鬥屬性者)居住權力論述。
如是,我們該如何干擾、拆解既定的「溫暖」直性別(大)家庭(如六代同堂,五代傳承)等捍衛家園修辭,但又不只是造成(很容易被誤解為)僅是反常主體欽羨妒恨常態主體的效果?如同向紅岩的〈迷走地圖:住宅問題初探〉文中指出,對於(非中產)勞工與無房產者的打壓、監控與勞動剝削等結構性因素,才是造就住宅不可能平均供給每個主體(或主體集合體)的最大成因。然而,當前的反都更保家園論戰,身為最前線的許多非正典認同學者/學生卻有意無意間規避了這類提問,甚至認為此類提問不切實際。我認為〈挺文〉的確有戳到運動內部矛盾的論證貢獻,並毫不顧忌地明白表示,如果照當今的反都更主流論點,被守護的的確無法不是既得利益者(早就安全擁有房子與土地、但面臨置換、重置居住地威脅的成員)。即使不以王家為唯一的中產/地主靶子,以財富相對微薄的受害戶、像是永春都更案的彭家為例,捍衛者為彭家所操刀的保家護戶敘述,依然動用了完全與無產、酷兒、拒絕家族/傳承者都毫不相干,甚至對這些位置充滿排除且看不見存在性的鋪陳敷衍:「彭龍三的爸媽、妻子、哥哥和孩子們,一家十三口都在這裡,四代住了四十年以上。七十七歲的彭爸爸用右手修著機車,左手癱軟著,那是07年決審會前日,他工作時想到都更後21坪的機車行只剩下15坪,一家三代都靠機車行吃飯,店開不下去未來如何維生?」(出處
不客氣地呼籲,任何非正典認同、支持居住權是「存在即保有居住權利」的主體們,該是拋下支支吾吾(以免危害目前反都更運動一致性)的時刻。面對以上的「歲月靜好」、「數代同堂」、「家園溫暖」(可怎樣都是生理異性、父系家族、親子各就各位地傳承)等保衛言語,包含我在內的這些位置與主體(性)該提出數面共時性的的批判,指向:一、國家資本機器;二、除了自己的財富擁有外、有看沒見其餘位置的中產/地主階級;三、幻想(象徵或物質的)「家」只等同於單偶父系血緣數代傳承的有限人類集合體。
此時,我們該做的是就自己身為與關切的位置性,在可串連的脈絡內,與正典反都更主體一起抵抗,但同樣重要地,必須細緻、大膽、毫不抱歉地談論,且盡情談論──何謂反社會反人類(中心)酷兒所定義的家/住所/同居者。就我所知,包括我在內的非正典性/別學術人(研究員,大學老師等)與研究生,不乏處於配備伴侶(但並不想形成一對一單偶、更不想結婚生殖)與深愛者(但決不盡然是人類)的「家」(但不管有無金錢資本,並不想貸款二十年去享受擁有的幻覺)。但是,可悲且糟糕的是,我等此類成員常常被他人(甚至自己)亂棒打為單身(看不見直性別與人類之外的伴侶)、無家(或更甚者,遭指控是幼稚地拒絕「成家」的社會責任義務)、無房/產(懶惰、好逸惡勞、無生產性、反社會!)的「反人/非人」,瞬間就被常態再現驅趕到連辯論地域(主張其居住所在的權益)都不存在的地步。
就自己的位置為起點,我會想要保衛的居住權,除了無產無房的底層主體(如樂生院民、日日春文萌樓、被斥為耍賴違建戶的紹興街聚落等)、不想爬向中產天梯成為資本順民的酷兒(但不諱言,充滿慾望的攀爬同志正典也所在多有)、連房屋貸款資格都有問題的勞工、殘障者、低收入者,我更想為了人類之外的住民而表態。光是我居家範圍(更別說所謂的地球各處)的街貓或浪犬,其居住權(只是趴在路邊或窩在屋頂!)與自稱擁有房子/地產人類的抗爭、非人類住民被人類所傷殘殺害等情事,關注者與動保實踐者經年來所打的捍衛仗與反都更戰役至少同樣艱辛,但前者少受到關注,就連基本的再現資格(街貓的居住權?!)都完全不被常態人類中心看在眼裡,不只是被負面化(viewed as negative),儼然是完全被消為空無(negated)!
讓我以(虛擬的)自己為設想角色,套用接近夢囈的(穿透)幻象形態說個寓言,希望是這場居住戰爭可能為非有產權者(the dispossessing)爭取的圖像之一。身為進駐國家文學館的「酷兒作家」這種尷尬得緊的頭銜,倘若國家體制突然變得很有創意(無論是閃神或政治正確),願意讓我與類似位置的創作者有著諸如〈筷子文〉所比喻的農田使用區域(例如,無產作者的居住單位,只能自己用,不可傳承給生理血緣親屬或婚配對象)。再者,若在我掛掉之前,對於這個居住單位有些許的分配意見權,我會希望將並不擁有但共處長久的居所,傳承(讓渡)給毫不認識、拒絕任何形式婚姻與單偶的創作者或性工作者。最重要的是,我希冀進駐此居所、與居住單位形成非正典/非血緣/非人類/非單偶情感慾望結構的繼任者,會是個持續抵抗人類中心、擁有制度、正典婚姻制度的貓伴侶!
魑魅魍魎的居住權與「公共性」
王家是否體現了從一而終(也就是〈挺文〉如此放不下但終究不可能得到是或否這個二選一答案的大哉問),反映出正典社運(normative activism)卡住的(無意識)死結(deadlock)的狀態。〈挺文〉對於王家「乾淨位置」的苛求,雖難以直接類比,卻稍微挑動起我的聯想:若粗糙地將台灣當前的性別政治派系區分為「國家女性主義」、「力挺主張同志結婚權的同志(正典)主體性」,以及「大鍋炒式、位置紛雜但卻可能被前兩者簡化為皮繩愉虐、火車集體性愛趴成員、人獸交愛好者等的(新)賤斥森羅魍魎圖像集合」,則這類苛求,即是要求王家具備無比正典的位置,並幾乎二元對立於上述的魑魅魍魎。
在這樣的比喻底下,當然,王家其實並非這三種位置性的任何一種,反而是三者原本都無法想像有任何連帶關係(更遑論友善串連)的保守父系(六代)傳承直家族,是就連相對保守的異性戀國家女性主義者也很難視之為合作對象的身分政治另一端。至於支持王家保有不賣不拆權益的守護居住權份子,屬性雖然雜種紛呈,但就我的觀察,不乏可看出酷兒青少年、本身抗拒置產的學術份子,「性變態」與「無產者」等多重雜交的狀態。
值得追問的是,這些支持包含王家在內的中產階級房主與地主的無產青年,為何要「屈就」於前述的難以忍受的溫暖修辭,並呈現出為了運動的完整有機性,底下或許敢怒但抬面上卻不敢言的樣貌?這點或許也只能讓參與於運動當中的朋友們來回答了。
假使我們將「婚姻」與「私有財產」從事類比,〈挺文〉以後拉岡精神分析所稱的猥褻喜悅(obscene enjoyment)投射於某個特定的父權家族之地基崩壞瓦解,值得讓我們深思。畢竟,左派不該鼓掌於只是一個(特定唐突的)產權個案遭到侵犯,正如同正典同志不該在體制並未受到撞擊的情況、讚賞或默許單一異性戀婚姻個案被國家機器強迫成立或解散。這兩個的例子都無助於基進的性/別資源再分配,而且更確認了婚姻與財富資源,是國家資本機器任其意圖給予或回收的犒賞。
對於反社會酷兒來說,特定的一個婚姻案例或房產擁有從有到無的經歷,絕不值得形成快感──不但不該額手稱慶,更該繼續激烈置疑與挑釁──直到國家機器對於任何樣式的婚姻與居住模式都失去無限上綱的宰制權;婚姻不再為私有產權把關,私有產權亦在制度面失去穩固性,不再成為正典單偶婚姻前仆後繼、以「愛」為名的肥餌;鬆散、去人類中心、多重伴侶的公社式居住/情慾譜系所得到的居住權(與其餘權利)保障,能夠完全不亞於小資良民以置產與生殖為圈劃出交配/私有性的正典單偶結構。
於是,在我堪稱理想化的設想,複數化的公民不服從主體性所挺的,與其是〈挺文〉憂心忡忡所誤解的天真懷想(王家從良為革命份子,所以我挺他們!),反而是〈筷子文〉已經不含蓄地點出的前提:非正典魍魎在這場居住權戰爭所打的仗,絕非為了自己根本連擁有性都付之闕如、這輩子極可能不會(也不盡然想)有的產權或土地!
正由於如此,魍魎反而/才要支持任何形式與任何位置的居住權,且窮盡一切地追問「公共利益」究竟為何物?倘若不是為了(可能的)鰥寡孤獨非異性戀居住者的利益,所謂的公共性為何值得(也僅止於)拆除所謂的小資產階級地主世代居住的所在?
在〈筷子文〉犀利戳破溫暖家庭口號之後,我期待的是,任何再反社會(主流)、再異端怪誕、再狀似無生產性的魍魎住民當中,每種居住者的形態與實質──無論(被視為)是糟糕、不良、落伍、卑賤、寒酸、負面、猥褻、變態、冷酷、不求上進,或(某些邊緣生命體特有的)倔強傲氣形式與饒富創意的物質實體──都不應該遭受權位體系與正典主體遐想著從天降臨的「偽/公共性」,並以「依法行政」為名目的剝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