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12月 22, 2013

李曉林︱福柯與美學現代性

     福柯於晚期提出了一種生存美學思想。這一思想與古希臘的關係眾所周知,與現代性 的關係卻極少被提及。其實,福柯的生存美學不僅得益于古希臘,還得益於啟蒙;不僅 將古代人作為參照,還將詩人波德賴爾作為現代人的典範。在對古希臘的追溯中,福柯經常 將古希臘人的審美生存稱為精神氣質風格行為方式等,而在《什麼是啟蒙 ?》一文中,福柯把現代性界定為態度行為和舉止的方式。正是在這裡,我 們看到了古希臘精神與現代性的相通。更重要的,是我們看到了福柯生存美學的目的: 他對古希臘和現代性的借鑒,都是為了發展出當代人自己的精神氣質風格 為方式。需要指出的是,福柯所言的現代性實際上是波德賴爾意義上的美學現代性
         一
     在《什麼是啟蒙?》一文中,福柯提議,我不知道我們是否可以把現代性想像為一種態度 而不是一個歷史的時期。所謂態度,我指的是與當代現實相聯繫的模式;一種由特定人 民所做的志願的選擇;最後,一種思想和感覺的方式,也是一種行為和舉止的方式……” (注:福柯《什麼是啟蒙?》,載《文化與公共性》第430頁,汪暉、陳燕谷主編,三聯書店,1998。)接著,他把詩人波德賴爾作為現代人的典範推了出來。
     下面,我們不妨看看波德賴爾是怎樣的一個人,他與當代現實是一種怎樣的關係,他 思想、感覺、行為、舉止方式到底是怎樣不同凡響,才被福柯稱為他的現代性的意 識被廣泛認可為19世紀最敏銳的意識之一
     夏爾・波德賴爾(18211867)是法國偉大的詩人、批評家,後期象徵主義的代表人物。中 時期的波德賴爾聰慧、敏感,卻充滿反叛精神。他曾寫到,儘管有家,我還是自幼就感到 孤獨而且常常是身處同學之間感到命中註定永遠孤獨。(注:波德賴爾《惡之花》插圖本,郭宏安譯序第11頁,灕江出版社,1992。)中學畢業以後,波德賴爾沒 有聽從家裡讓他進外交界的願望,而是決定當作家。而在當時,作家是為上流社會鄙薄的職 業,他的叛逆性格可見端倪。後來,波德賴爾與繼父的關係徹底惡化,他帶著父親留給他的 10萬金法郎,離開家庭,過起揮金如土的生活。他用黑紅兩色的牆紙裱糊房間,穿著黑 外套,系著牛血色的領帶,雪白的襯衫一絲不皺,一塵不染。他要用與眾不同、驚世駭俗的 束和丰采來表示他對資產階級的蔑視和唾棄。(注:波德賴爾《惡之花》插圖本,郭宏安譯序第14頁,灕江出版社,1992。)而且,他結識了一個混血女子杜瓦爾並幾 乎將她作為終生伴侶,杜瓦爾的卑微的身世和獨特的美,使波德賴爾又多了一件向資產者 挑釁的武器。(注:波德賴爾《惡之花》插圖本,郭宏安譯序第15頁,灕江出版社,1992。)如果停留在生活方式層面,那麼波德賴爾與其他花花公子實在沒什麼區別 。波德賴爾區別於其他人的,是他花花公子外表下的嚴肅、勤奮和獨創性。這期間,他創作 出了《惡之花》的大部分篇章。
     1845年,波德賴爾住進拉丁區,過起窮困的文人生活。1848年,波德賴爾參加街壘戰鬥。 但是,他不可能理解革命的意義,而只是受到情緒驅使。用當時的評論說,波德賴爾愛的 不是暴力和不正常本身,他愛的是反抗,因為這個世界,無論什麼制度,他都不能容忍。 (注:波德賴爾《惡之花》插圖本,郭宏安譯序第19頁,灕江出版社,1992。)如果這評論是對的,那麼福柯對波德賴爾的欣賞就是英雄惜英雄了。我們不難憶起,福柯 對權力的過激反應:當員警觸到他,他面色發白,渾身顫抖;也不難憶起,他怎樣敏感到權 力的無所不在。回到波德賴爾。1857年,詩集《惡之花》得以出版,但惹來了麻煩,以 瀆宗教傷風敗俗的罪名遭到法律追究。1861年,波德賴爾親自編定的《惡之花》的 第二版出版並獲得極大成功。
     但是,波德賴爾債臺高築,疾病纏身。他忍受著痛苦,發表了一些冠以《巴黎的憂鬱》的 散文詩。他在獻詞中說,它們要描繪現代的生活,更確切地說,是一種現代的生活。(注:波德賴爾《惡之花》插圖本,郭宏安譯序第27頁,灕江出版社,1992。) 他指的是巴黎的生活。1866年,波德賴爾不慎跌倒。1867年,癱瘓了近一年的詩人告別了世 界,只有母親和一些老朋友為他送行。波德賴爾活著的時候,經受了數不清的詆毀攻擊。至 於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相反的評價也有很多。詩人魏爾倫和作家普魯斯特從不同方面給予 了極高評價。
     波德賴爾現代性意識到底體現在哪些方面呢,福柯從四個角度做了說明。
     第一,現代性不僅是一種時間意識,更是一種態度:人必須反思自己的時代,必須對時代 的問題作出反應。其實,在與時代的關係上,法國當代哲學家德勒茲說得更明白,哲學與 時代有一種本質的關係:他總是反對他的時代,總是對當前世界的批判。(注:轉引自張汝倫《思考與批判》第497頁,上海三聯書店,1999。)波德賴爾儘管 不是哲學家,卻始終對時代進行批判。波德賴爾不是靠回憶過去,不是寄希望于未來,而是 忠實於現在、執著地表達現在。成為現代人,就要有對現在的敏感,以改變社會、改變 自己。
     關於文學,最通常的說法是,作家是時代的一面鏡子。然而,這面鏡子也有高下之別。我 們從波德賴爾的作品中,看到的不是惡的赤裸展示,而是惡的花朵:他把生活之惡化作了藝 術之美。如果惡之花來自詩人內心,那麼波德賴爾不過是一個頹廢詩人而已。如果惡之花根 在社會,那麼詩人就很重要了:他收集土壤的樣本、化驗土壤的成分,他從罪惡中提取著詩 性的要素。讀者從詩歌中,可以對時代作出準確的把握。
     而在《論現代生活的英雄》一文中,波德賴爾有這樣的觀點,每一種美的特殊成分來自 激情,而由於我們有我們特殊的激情,所以我們有我們的美。(注:波德賴爾《波德賴爾美學論文選》第300頁,郭宏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比如繪畫中的服裝,他說 請注意,黑衣和燕尾服不僅具有政治美,這是普遍平等的表現,而且還具有詩美,這是 公眾的靈魂的表現;這是一長列斂屍人,政治斂屍人,愛情斂屍人,資產階級斂屍人。我們 都在舉行某種葬禮。(注:波德賴爾《波德賴爾美學論文選》第301頁,郭宏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然而,並非對所有人而言,黑衣和燕尾服與死亡的聯繫;懷著 舉行葬禮一般的心情注視現世生活的人更是少而又少,它需要獨特的視力和心靈承受力。波 德賴爾由於敏銳的現代性意識,得以做到了這點。
     關於波德賴爾和《惡之花》,魏爾倫說過這樣的話,我認為,夏爾・波德賴爾的深刻的 獨創性在於強有力地、從本質上表現了現代的人 (注:波德賴爾《惡之花》插圖本,郭宏安譯序第99頁,灕江出版社,1992。)從這段話,我們似能窺見福柯對他傾 心的原因。但是,從批判時代角度說,巴爾扎克毫不遜色於波德賴爾,為什麼福柯對巴爾紮 克置若罔聞呢?只能說,這是福柯與波德賴爾氣味相投:熱愛反叛。還有,現代性不是 與時代的關係所能包括的,巴爾扎克並不能體現現代性的全部。
     第二,福柯認為現代人與遊手之徒相反:他執著地、辛勤地勞作。福柯引用了波德賴爾關 於現代人的這段話,這個戰士,懷抱積極的幻想、不停地穿越那個巨大的人性的荒漠 有較之一個僅僅是遊手之徒的人更為高尚的目的,一個更為普遍的目的,某種不同於偶然的 稍縱即逝的快樂的東西。他正在尋找那種你必須允許我稱之為現代性的品質。……他把 從時尚中抽取隱含在歷史中的詩的要素作為他的工作。(注:福柯《什麼是啟蒙?》,載《文化與公共性》第431-432頁,汪暉、陳燕谷主編,三聯書店,1998。)
     對於波德賴爾,偽道士們極盡攻擊之能事,一般讀者也往往為他花花公子式的生活方式所 迷惑。但是,哲學家和評論家們卻看到了一個極為嚴肅的詩人。在福柯以前,本雅明已經在 《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中對波德賴爾作過精彩的研究,他從波德賴爾的一段話中 對詩人進行了定位:大都市里的拾垃圾者。波德賴爾是這樣描述自己的,此地有這麼 個人,他在首都聚斂每日的垃圾,任何被這個大城市仍掉、丟失、被它鄙棄,被他踩在腳下 碾碎的東西,他都分門別類地收集起來。他仔細地審查縱欲的編年史,揮霍的日積月累。 (注:本雅明《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第99頁,張旭東等譯,三聯書店,1989。)就是說,他把現代都市的毒素、惡行,加以收集、提煉、鍛造,從而加工出一朵朵惡之 花。上流社會對惡之花充滿仇恨詩人竟然將時代之病展現得如此透徹,將人類可悲的生活 狀態揭示得如此細微。哲學家和評論家則出於同樣的原因對波德賴爾敬愛有加。
     第三,福柯眼裡,波德賴爾現代性意識之一就是他與自己的關係,現代性的審慎態度與 一種必不可少的苦行主義相聯繫。……它將把自己作為一個複雜的和艱難的思考的物件 對於波德賴爾來說,現代人不是去發現他自己、他的秘密、他的隱藏的真實的人;他是試 創造他自己的人。這個現代性沒有在他自己的存在中解放人;他迫使他去面對生產他自 己的任務。(注:福柯《什麼是啟蒙?》,載《文化與公共性》第432-433頁,汪暉、陳燕谷主編,三聯書店,1998。)假如我們不知道這是對波德賴爾的評論,肯定會以為是福柯自己的哲學觀 。在福柯的晚期訪談和文章中,類似的話很多。福柯在考察古希臘生存藝術時,也曾將 其稱作廣義的苦行
     波德賴爾不僅創作詩歌,也把自己的生命當作了創造物件。用詩人自己的話講,在每一 個人身上,時時刻刻都並存著兩種要求,一個向著上帝,一個向著撒旦。祈求精神或上帝是 向上的意願;祈求撒旦或獸性是墮落的快樂。(注:波德賴爾《惡之花》插圖本,郭宏安譯序第71頁,灕江出版社,1992。)詩人內心裡進行著善與惡、肉體與靈魂 的搏鬥。如果詩人心中沒有理想,他就不會發現世界的醜陋與污穢;如果詩人不對一個光明 、美好的社會抱有希望,他就不會發出強烈抗議。《天鵝・之二》最好地體現了詩人的這種 生存悖論:天鵝回憶著故鄉那美麗的湖,可是在乾燥的街石塵埃中,它對上 發出了它的詛咒。詩人也不止一次地讚美撒旦,稱他有種英雄的美,一種反叛的 美。
     這裡的苦行並非指的修道士的苦修,而是指的人將自己的生命作為藝術品進行創造的 艱難。苦行,成為古希臘生存美學與現代性又一契合點,也是福柯要加以發揮的。
     第四,福柯認為,波德賴爾沒有想像現代性的態度在社會自身中、或者在身體的政治中 擁有任何位置 (注:福柯《什麼是啟蒙?》,載《文化與公共性》第433頁,汪暉、陳燕谷主編,三聯書店,1998。)而只把它與藝術相連。這句話倒不是對波德賴爾的苛求,而是說,現 代性在不同的領域都有體現,波德賴爾只是在藝術領域加以體現。
     美學現代性體現在藝術上,就是不為藝術傳統所限,要創造出新的形式。可以說波德賴爾 做到了這點。波德賴爾參加戰鬥,卻不是為了革命的勝利;他夢想著一個美好的社會,卻不 奢想在人間建立這樣的社會;他只是在藝術中進行善與惡的較量,也只在藝術中建造他的天 堂。這並非由於他的怯懦,而是因為,對於一個單純敏銳的詩人而言,社會不是他運籌帷幄 的疆場,而是扼殺他、窒息他的所在。波德賴爾深知其中三昧。請看那個在甲板上任水手嘲 弄污辱的信天翁,請看那個在塵埃和乾渴中掙扎的天鵝,不正是詩人在社會中的寫照嗎?
     如果說波德賴爾不指望將現代性運用到社會,那麼福柯則不滿於此。他不是要給波德賴爾 寫文學評論,而是要把他作為現代人的典範推出來。問題出來了:波德賴爾能夠作為現代人 的樣板嗎?作為藝術家,他的自我英雄化紈絝風格得到人們的寬容甚至贊許。但 是,將他作為現代人的榜樣未免有失天真。英國學者路易絲・麥克尼從女權主義的視角看出 了福柯對性別的麻木不仁(注:路易絲・麥克尼《福柯》第169頁,賈@①譯,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9。),就是說波德賴爾作為男性藝術家的特權地位被福柯所忽 略。我覺得最大的問題不在藝術家是否為脫離生產 的少數特權者,也不在於男性藝術家是否有比女性更多的自由,而在於:藝術家 一形象是否是個成功的範例?是否為現代人提供了理想的模式?如果從人與自我的關係而言, 那麼藝術家可能是自由、自主、自我創造的最好體現,也可以說能夠體現福柯生存美學 的設想。但是,藝術家的美學實踐怎樣與外在現實構成艱巨的互動,怎樣控制在界限 之內,又怎樣為他人提供一個參照,無論從理論層面,還是從實踐層面,都是非常重要的 問題。福柯對這樣一種美學實踐持不加批判的讚賞態度,不能不說是他的偏愛所致。也許, 我們可以將福柯的問題而非他的藝術家模式作為出發點:在當代,人怎樣在他與自身的關係 、與社會的關係上確立現代性的態度。
         二
     福柯對波德賴爾與現代性關係的分析,包含了他生存美學思想中很多重要的方面:注 重個體和自己的關係;將自己創造為藝術品;培養一種風格、態度和精神氣質。如果我們注 意到福柯《什麼是啟蒙?》寫於1984年即福柯去世那年,就會明白,福柯是將波德賴爾作為 生存美學的典範而認可的。下面,我們從福柯本人來看美學現代性。
     福柯往往給人以驚世駭俗的感覺,其實,他的經歷稱得上平淡:他不曾如波德賴爾那樣是 家庭的叛逆,而是在著名的巴黎高師受過良好教育;他不曾如波德賴爾那樣窮困潦倒,而是 成了法蘭西學院的知名教授;他不象波德賴爾那樣穿著花哨,而是喜歡黑白分明、直截了當 的色彩搭配。但是,福柯的確別具一格:巴黎高師畢業後,他抱著終身不教哲學的想法遠赴 突尼斯;作為法蘭西學院教授,他卻熱衷於為正統學術界忽視乃至鄙視的領域。我想,福柯 與學術界保持距離,是要清醒地、獨立地思考吧!也許,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他的同性戀行 為。對此,最好以他自己的話作為回答,發展你合法的怪癖吧!福柯的這句話似乎與他 苦行的推崇相矛盾。實際上,苦行對於福柯來說不一定是節制,而是刻意於 自己,將自己作為藝術品。
     關於福柯與時代的關係,福柯一直強調哲學的任務是理解當前、理解今天的我們是誰,他 把這點當作連接我們與啟蒙的繩索。福柯自己就是這麼做的。福柯被一些正統的歷史學家否 定,認為他做的不是歷史研究;福柯因參加政治活動而被視為左翼分子,又被稱作保守主 。如果把這樣一個眾說紛紜的福柯放到他自己的信條中,我們就好理解了。時代本身是 千變萬化的,人也是不斷變化的,哲學既然是對時代和人的思考,怎麼能要求哲學只有一副 面孔?怎麼能將哲學家限制在單一的領域?福柯對癲狂的研究、對監獄的關注、對精神病學的 興趣、對知識的考古,都不是偶然的,而是一個哲學家對時代和人的探索。排除了對時代和 同時代人的理解,一個學者充其量是個學者,絕對不是思想家。而福柯喚起了我們進行思想
     至於福柯的工作,福柯曾說,我不關心我所做的工作在學術上的位置,因為我的問題在 於對自身的改造。(注:福柯《自畫像》,載《權力的眼睛》第13頁,嚴鋒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面對福柯的作品,人們很難無動於衷。尤其是他的《詞與物:人文 科學考古學》一書,其涉獵之廣,眼光之犀利,行文之老辣,論證之嚴密,不能不讓人嘆服 。他不斷地從一個領域跳到另一個領域,不是出於新奇,而是出於理解時代的需要。另外, 也許是法國傳統使然,也許是對哲學的理解使然,他很多時候以一個社會活動家的身份出現 :參加法國教育改革;聲援波蘭人民;舉行數不清的演講及訪談。最讓人驚訝也讓人敬重的 是,身為哲學教授,福柯發起成立了監獄領導小組,給了犯人講話的機會。
     他非常勤勉地工作,也非常投入地享受生活:陽光、友誼、愛情。可以說,福柯活出了自 己。從思想到生命,他近可能地擺脫了外來規範,做了自己的主宰。他的同事、學生都不斷 證實他的紈絝子弟形象:他的舉止、風度、行為都別具一格。在生命的終點,福柯受著 疾病的折磨,他以驚人的毅力和勇氣寫著他的著作,實踐著他的美學主張:將生命作為藝術 品來對待。他現身說法地將創造和生命聯繫起來。福柯儘管不是詩人,卻對美很敏感。即使 在學術著作中,也會冒出詩歌般細緻、優美、凝練的語言。福柯說過,他希望寫到沒有面 ,意思是說他不願學術研究中有作者的影子。學術研究的中立性是一回事,作品的風格 是另一回事。福柯有鮮明的寫作風格,如同他本人的鮮明風格一樣。
     羅蒂認為福柯提供了一個好的個人榜樣,這點並不是無懈可擊。福柯的紈絝風格作為 個人風格無可厚非;他的同性戀作為個人怪癖也不便多談,但是由此引發的疾病卻不僅 嚴重影響了工作,也奪走了他的生命,就令人遺憾了。作為自我創造的模式,福柯的一生短 促而絢爛。這一模式對福柯而言不是唯一的,對我們而言更不是。福柯一度迷戀禪宗, 使我感興趣的是禪寺中的生活,比如修禪、訓練方法及其戒律。(注:迪迪埃・埃裡蓬《權力與反抗――蜜雪兒・福柯傳》第349頁,謝強、馬月譯,北京大 學出版社,1997。)如果福柯遵循了禪宗 的生活方式,那麼他的生命就是另外一種結局。當然,還有很多可能的模式。就我們的態度 來說,應該做的是探討通向美好生活方式的可能途徑,而不是將福柯的生活作為討論的 中心。畢竟,福柯的思想與行為,並不是完全相同的一回事。即使我們對他的生活方式無法 接受,即使我們並不認為他在進行自我呵護,但是,我們卻不能無視他的自我呵護 主張。
     也許,古希臘的自我技術自我的呵護對於藝術家模式是個很好的補充?在對波德 賴爾的分析中,福柯非常強調人與自己、時代的關係,但這不等於說,福柯要求每個人都來 做波德賴爾式的自我創造者。是否可以說,福柯在為少數精英提供一種模型?我覺得,福柯 也不是要為少數人提供什麼參造,他只不過是提出了自己的理想。在一次訪談中,福柯甚至 說過下面的話,尋找一種為每個人接受的、某種意義上也是每個人不得不屈從的道德形式 ,對我而言是種災難。(注:Hubert L.Dreyfus and Paul Rabinow,What is MaturityHabermas and Foucault on What is Enlighten ment’”,in David Couzens Hoy ed.,Foucault:a Critical Rea d er,Basil Blackwell,1986.)對於福柯而言,理性、本質、普遍道德、人類本性之類都不足 以提供可靠的基礎。體現在倫理學上,他的觀點可能是道德相對主義,但與人們指責的 虛無主義是兩回事。如果這是一條可能的路徑,我們應該考慮的是福柯所提的一些問題
     福柯的《什麼是啟蒙?》一文提出了很多重要的問題,卻未曾展開,需要後人的繼續探討和 實踐。它的里程碑性,不亞於康得的同題短文。福柯說,如果康得的問題是瞭解什麼是知 識不得不放棄超越的界限,對我來說,……問題是把在必要限度的形式中實施的批判轉化為 種實踐的批判,它採取一種可能越界的形式。(注:福柯《什麼是啟蒙?》,載《文化與公共性》第437頁,汪暉、陳燕谷主編,三聯書店,1998。)
     當統治西方兩千年的基督教信仰已經喪失,當普遍性道德規範不再有效,什麼是界限?什麼 是必須跨越的界限?什麼是不得跨越的界限?在當代,界定道德與怪癖的標準是什麼?我 們怎樣處理與自己、與社會的關係?無論對於我們的思想還是行為,這些都是回避不了的問 題。
         三
     說來有趣,哈貝馬斯作為現代性的堅決維護者,卻對美學現代性大加鞭撻。
     哈貝馬斯指出,18世紀啟蒙思想家的現代性設計包括了科學、道德、藝術三個方面, 並且,這三個部門都由專家掌管,而與大眾文化分離。至於美學現代性,哈貝馬斯指出過它 精神和規則都能在波德賴爾作品中體現出來,他總結了美學現代性的一些特徵:變化 的時間意識;反叛傳統;依賴經驗等。他宣佈說,現在,這種美學現代性精神最終步入了 而逾古稀之年 (注:哈貝馬斯《論現代性》,載《後現代主義文化與美學》第12頁,王岳川、尚水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他還激烈地說,所有這些將藝術與生活、虛構與現實、表像與實在 拔高到同一平面;這些試圖取消人工製品與使用物件之間的差別;這些試圖宣佈凡事皆為藝 術,凡人皆為藝術家;這些試圖取消所有的標準,將審美判斷等同於客觀經驗的表現。諸此 許諾,都已證明自身是胡鬧的實驗。(注:哈貝馬斯《論現代性》,載《後現代主義文化與美學》第19頁,王岳川、尚水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美學現代性到底指的什麼,福柯與哈貝馬斯沒有太大爭議:二人都以波德賴爾作為美學現 性的例子。可以說,美學現代性比較接近克爾凱郭爾的審美階段:將生命作為一個個瞬間來 美化、享用、創造。在這種態度中,的確蘊涵著哈貝馬斯所言的破壞歷史連續性的無政府 主義者的企圖。哈貝馬斯鞭撻的美學現代性卻為福柯所激賞。福柯認為波德賴爾不曾設 想現代性在藝術之外的實現。福柯自己要做的,並不限於藝術,而是要將現代性態度運用於 社會自身身體政治。如果說哈貝馬斯強調的是美學現代性的危險,那麼福柯則肯 定了其前景。
     他們的第二點不同在於:美學現代性對啟蒙精神是繼承還是反叛,或者說美學現代性是現 代性的體現還是背離,由此引出二人對美學現代性的頌揚或否定態度。哈貝馬斯認為,美學 現代性是對啟蒙美學的反叛,福柯則認為,美學現代性恰好體現了啟蒙的真諦。
     哈貝馬斯將福柯劃入青年保守派反現代主義的行列,對於福柯是否公平是一個 問題。他卻無意中道出了福柯不甚明顯的精神情結,即權力意志酒神精神。一旦 明白了福柯的這一尼采情結,我們對福柯的美學現代性及隨後的生存美學主張就會有進 一步的把握。篇幅所限,恕不展開。
     福柯既不是將現代性與美學現代性當作對立的,也非將二者視為同一。他根本就不承認有 現代性這樣籠統的提法,而只承認有波德賴爾意義上的現代性。另外,許多情況下,人 們將啟蒙現代性兩個概念不加區別地使用,造成某些誤解。福柯將啟蒙界定為 一組事件,而現代性則是一種態度。如果沿用這種劃分,我們就比較好接受啟蒙辨 證法而非現代性的辨證法這一提法了。福柯不想表明對啟蒙的支持還是反對,而是想 離啟蒙這組事件中體現出的現代性因素。對於一組事件,重要的是考證;對於一種態度,重 要的卻是實踐。他說,我一直試圖強調,可以連接我們與啟蒙的繩索不是忠實於某些教條 ,而是一種態度的永恆的復活……”。(注:福柯《什麼是啟蒙?》,載《文化與公共性》第433頁,汪暉、陳燕谷主編,三聯書店,1998。)可以說,福柯的生存美學吸取了美學現代性 中自由、創造、美化現在等方面,並將它作為一種生存風格推給大家。
     也許,對福柯美學現代性思想的最犀利分析來自于後現代哲學家羅蒂。
     羅蒂作為哲學家和社會學家,其觀點是比較客觀公正的,少了藝術家的激情和極端。他把 福柯稱作浪漫知識份子,他看到了福柯作為民主社會的一個公民的道德身份與個人 自主性之間的張力。他不否認福柯的個人自主性,甚至認為這是個可行的方案,但他仍然指 出,從與他人的關係上說,福柯想幫助人們,但他發明的自我與別人的自我沒有多少關係 (確實,很少);(注:Richard Rorty,Moral Identity and Private Autonomy”,in Tim Armstronged.,Michel Foucault Philosopher,New York:Harvester Wheatsheaf,1992.)從人與社會的關係上說,在我看來,浪漫知識份子自我克服、自我 創造的目標對知識份子個人而言是個好的模式(很多好的模式之一),但對社會而言卻是個很 壞的模式。(注:Richard Rorty,Moral Identity and Private Autonomy,in Tim Armstronged.,Michel Foucault Philosopher,New York:Harvester Wheatsheaf,1992.
     我覺得,福柯之所以沒有給自我創造提供什麼規範性的基礎,就在於他很清楚:他的 自我與他人的自我沒有多少關係。所以,羅蒂的指責並非擊中了福柯的弱點,只不過指出了 個事實。從人與社會的關係而言,自我克服、自我創造與社會並不必然衝突,為什麼對 社會而言一定是個壞的模式呢?
     羅蒂要求區分公共的(public)私人的(private)自我。這讓我們想起康得在《答 這個問題:什麼是啟蒙運動?》中對理性運用的區分:理性的公開的運用和私下的運用。不 過二人對公共的私人的界定正好相反。按照康得的說法,當一個人作為納稅人、 牧師、軍人的時候,他必須服從,這時他是在做著理性的私下運用;當他作為學者的時候, 他就可以自由地對納稅制度、教義和命令進行懷疑,這時他是在做著理性的公共運用。康得 的區分令人遺憾。要知道,理性公共使用的權利是爭取的,不是靠一個賢明的皇帝賜予 的。試想,如果一個人既懷疑納稅制度,又前去納稅,那麼個體的自由何以體現?納稅 制度又怎樣得到改革呢?相應地,羅蒂區分公共的私人的自我,動機是好的,卻 未免作著調和。羅蒂將自我與社會的和諧放在了首位,福柯則強調自我對社會的批 判和反思。
     自我,它的具體性和開放性,是應該引起關注了。我覺得,福柯的一個設想可以作為切入 點:他說,假如他有一批錢,他會建造一個機構,將死的人能在此自由地選擇生活方式,然 後死去。這個人是否能自由選擇生活方式比如吸毒而不會被認為是不道德、不會被認為對自 我和 社會不負責任?福柯的這一設想有一個前提:這個人即將死去,他可以解脫一切規範 。我覺得,福柯不會不明白這一永恆的悖論:只要人活著,就生活在種種規範中。但是福柯 要做的,絕不限於臨死前的解脫,他希望人們以死亡為起點觀看並把握自己的生命。如果這 樣,在個人的自由與社會的穩定之間,勢必會產生摩擦。
     明白人生的悖論,不是悲觀。相反,它會讓人變得更寬容、更文明、更有生命意識;社會 也日益成為造福人的機構,而非壓抑人、損傷人的機器。福柯有一段話說得好,我不認為 一個社會沒有權力關係而能存在……問題不是在一個完全透明的交流烏托邦中盡力消除這些 權力關係,而是去獲取法律規則、管理技術、道德、精神氣質和自我的實踐,從而將權力遊 戲中的支配降至最小。(注:M.Foucault,The Ethics of the Concem for Self as a Practice of Freedom,i n Paul Rabinow ed.,Ethics:Subjectivity and Truth,translated by Robert Herley and Others,New York,1997.)這句話出自《自我呵護倫理學是一種自由實踐》,或者說,這 句話說明瞭生存美學的重要性。對於福柯來說,法律規則管理技術道德 等不是由社會強加的,而是個人在實踐中摸索出的,並強化為個人的行為律令。
     對於權力遊戲中的人們而言,福柯的話該激起多麼強烈的反響啊!
     
(責任編輯:jack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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