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世紀版」:2009年5月6日
「簡直是醜聞!outrageous(無法無天)!」這次《號外》創辦人、文化評論人陳冠中回港三星期內擔任了五場講座嘉賓,循例緬懷此城輝煌,遠眺大中華前景以外,並出席了由鄧永鏘爵士牽頭的西九龍文化區論壇。他從未評論過西九,怎料他這次狠狠批評;笑瞇瞇的flaneur(浪遊者)外表以外,他也可以是一個介入式的世界主義者。
豪客、求職者與推銷員
「單看panel(講者組合),七個倫敦加兩國紐約,完全不把歐洲及亞洲放在眼內,絕對不能接受。鄧永鏘是自資舉辦的,因此我們不能說他沒貢獻;他既有能力也有錢有人脈,若他真的有分搞西九也可能是好事。但這九個人全都是big spender(大豪客),慣拿大錢做事。而據The Creative Economy的作者John Howkins對我說,當中有一半都是來搵工的;古根漢總監則是大推銷員,沒有藏品徒具空殼的博物館竟也可以推廣到那麼多地方,現在聽說他可能會被董事會解僱。香港要建M+,這些模式是否合用呢?」陳冠中說。「四年前鄧永鏘在同一論壇上批評香港政府的top-down(由上而下)方法,說要bottom-up(由下而上),現在則搞出這樣一個講者的組合,真令人費解。」
「殖民文化的特徵之一就是殖民地的精英向帝國首都朝聖,名為『朝聖之路』。去殖民就是要切斷或重新打開朝聖之路,這個panel顯示我們仍是被殖民的心態,最慘是官員都很受落!歐洲及日本都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博物館,內地也有世界級的人才,他們都適合做我們的panel。」
他自言西九太大,不懂得搞,但他很熱情的提出一個「小小建議」:「將中環大會堂高座改為『香港書城』,邀請大小書店進駐,在黃金地段設立文化地標,即時可以辦到,產生移風易俗的效果,無人夠膽再說香港無文化!」可惜他在年前對民政事務局常任秘書長尤曾家麗提過,她即時反應是「要牽涉很多部門的啊!」便沒下文了。
「我想resume activism。」
陳冠中在寫作以外的身分變化多端。最新的身分是國際綠色和平(Greenpeace International)的六名董事之一。去年五月經多重甄選後獲選,任期三年,每年要付出四十個工作天,負責監察其管治(governance)而不能幹預地區辦事處的運作。其實他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便參與發起「綠色力量」及「綠田園」等組織,並寫作探討綠色資本主義,也算是activist(行動主義者)。
「從前以為它是提出理想或理念,然後以矚目的方法去喚醒意識,是教育性的東西。但現在看到在全球議題的設定過程它都在底下做工夫,發揮影響力。」他從不是直接行動的人,卻贊成對抗手段作為科研等以外的一個方法。「他們不接受政府及企業的捐款,這樣便不怕得罪人、不怕指名道姓。關係太好有時成不了事,必須保留對抗性行動可能,尤其對於企業,這比較合我現在的胃口。我想resume activism。」陳冠中說。氣候問題已刻不容緩,他對此比文化與政治更心急。
從客卿到「擦邊球」評論者
公職以外,寫作仍是他的終極志業。閒居北京六年,他就是「混」文化圈和讀書寫作,並以一個外來者的身分觀察風雲變色的大時代。「過去我都以『客卿』自居,很少直接評論,在文化聚會中往往以我女朋友的『家眷』身分出席,他們也以『香港人在北京』來認知我。」他在內地發表的文章見於《萬象》等雜誌,頻率比香港疏,篇幅也較長,專打引介西方概念、暗喻社會現的「擦邊球」。「近兩年才開始在言談間自覺比較理解他們的想法及背後的脈絡,直覺開始可以發言了。在外頭胡亂指點江山很討厭的嘛,香港就經常讓人這樣說了,注滿了情緒的。」但一開始正面處理內地問題,還是要面對現實中的受眾。
「內地知識分子包括年輕人,平時可能是玩搖滾及流行文化的,一認真思考大問題,總是簡化為符號然後視為對抗。」從他們的問題,陳冠中學到更多內地的國情。
大國的盲點與進程
「整個十三億人的精英當然比香港多,根本不能這樣比較。拿武漢甚至上海來比還差不多。」就如中國運動員的成績再彪炳,也不能證明運動以至運動精神(Sportsmanship)的普及,國人卻往往視之為「國家」興盛的指標。「由去年『三一四』西藏奧運火炬被搶事件、奧運的驕傲以至近月《中國不高興》一書的出現,國內的優越感一直在強化之中。但由此也看出香港如何厲害:一個小小的香港可以令內地有這麼強的情緒反應。」不過他觀察到一面倒擁護中國或西方的立場者只屬少數,而他在認為中與西各有優劣的大多數中屬於以世界為終極立場者。雖然多數情對世界有利的對中國也同時有利,而他對亂象之下的進程還是樂觀的。
「這些都是過渡過程,幸運地中國這三十年走的路與俄羅斯等很不同。首先國土完整性不太受影響,被侵佔的土地不少但都是無人地帶。另外我們一開始便是搞出口貿易,被迫進入了世界體系,門戶要長開──若封了互聯網又怎做生意?加上奧運成功,無人再會提『東亞病夫』,百年夢圓。但我想中國再『招積』也不至於侵犯別國,別忘了香港在八十年代時也很不可一世,看不起中國和台灣呢。政策方面,永遠也在調整,中國也在學習之中,現時沒有令大局走上不歸路的決定性因素,也無侵略的意識形態,所以我想不會有大問題。」
重回人性價值
說到「利益」,這位文化人很實際,不外乎廣大人民的福祉,眾生平等,意識形態於他較多是觀察與思考的工具,正合乎他的另一個身分:師從不丹的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的佛教徒。無論切身的觀察如何具體而微,他關注的永遠是大局。而他的普世情懷,早在年輕時已經形成了。「整個嬉皮士的文化都是這樣的呀,約翰.連儂的歌如Imagine的資訊正是如此。」去年他自言從「馬克思主義中找出社會與個人的理想精神良藥的夢醒後,始發現人生除了理想,還有更多實際且觸動人性的東西值得深思」。他最佩服內地一些傳媒的「滾地雷」行為,衝擊審查,「犧牲小我為大眾開路」的報道,「他們拚了命的報道,不去讀的話我會內疚的。相反香港有自由,但除了部分官能性的揭秘報道,我們還有什麼呢?」內地對來之不易的言論空間遠比香港珍惜,作為作家,滿足感自然也較大了。文化浪人逐水草而居,醞釀多年以內地為背景的小書也終於動筆了。
陳冠中對香港仍是關心的,但自覺熟悉的事物多已寫過了,唯有將之置於更廣闊的脈絡以遊移的視點審視,也許本土承擔稍弱,卻合乎他一貫的波希米亞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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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第四次
自二○○四年專訪陳冠中四次,這次他的白頭髮多了,煙(其實是Davidoff小雪茄)也戒了。
過去幾年他由整理與反省過去,漸漸浮現出新的理念,身體力行去推行,不再只保持距離的分析。例如訪問中他接近十次提到推動香港書城,以及加入綠色和平,瀟灑姿態中冒出懇切神色,這個波希米亞人多了一份傳教士的使命感。
「對你這類人,除了死亡便沒有其他救贖出路了。」馬家輝曾如此形容他。現在他早睡早起修練養生,一方面更洞察世情,一方面也更進取入世,靜極思動,陳冠中永遠不能一概而論。
[文/洪磬 HungHingHK@gmail.com 編輯: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