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4月 05, 2014

陳雪︱關於「往事」


關於「往事」

惡夢醒來。
我對阿早說:「做惡夢了」,她也被我吵醒。
我開始自顧自地說起夢裡的恐怖,那是年輕時的工作,被困在一個交通不便的小鎮,出入都只能靠當時的伴侶開車,我們幾乎沒沒夜的在工作.沒有娛樂,沒有時間寫作,白天黑夜像是永遠不會停止的輸送帶,重複重複重複...
「後來我想到了,對啊,我已經有錢了可以離開那兒,自己出去租房子住」
我說。

突然想起還這麼早啊,阿早為什麼不再睡覺呢?「因為你一直在說話啊,根本睡不著」阿早用棉被蓋住頭,哇拉拉地喊起來。「那我不說話了,你快點睡」我說,然後使出搓小腿絕招哄她睡覺。

惡夢的時候,曾經傷害你的往事就回來了,你很驚訝自己在夢裡竟然還是沒有抵抗力,還是那樣任命運擺布,你很驚訝自己突然又跌進了進退不能的處境,你沒有「遺忘」那些事,再看見的時候,還是那麼痛苦。
你問我,經歷過那麼多不堪的過去,這樣還可以有自信嗎?還可以幸福嗎?擁有那麼多痛苦的往事,可以過著不同的人生嗎?會有人真正愛我?愛真正的我嗎?
我要如何擁有自信?

傷害是真的,痛苦是真的,為那些痛楚而動彈不得,彷彿永遠會被困在往事裡的自己,所有人都安慰你「要往前走啊,別再想了吧」,但只要稍有不慎,你總是跌回往事裡,或者被「現在」與過去的相似感到驚嚇。
後來我感覺自己的生活變平靜了,就像已經開刀摘除的子宮,終於不再流血,也沒有撕裂身體的痛,慢慢地能夠儲存能量,漸漸強壯了起來,但每個月的週期裡,我還是可以感受到身體因賀爾蒙的變化,我甚至會在那個日子來到時,真實地感到疼痛,我懷疑那其實是「幻肢痛」,因為已經痛了二十年,身體還記得,再現了那個痛。
我覺得「遺忘」這個機制,是使人類可以活下去的生存本能,你不會重複一萬次地為某一個傷口疼痛,你還記得那痛苦,但傷口結痂,痂脫落,裡面的皮肉生出來了。痛楚的記憶,流血的畫面,變得似真似假,但我們不想要遺忘,以免失去它,如果那些傷害背後存在著非常貴重的人事物。
所以我想,這樣的遺忘,並非真的遺忘,只是經過歲月,時光,經過漫長的等待,努力的理解,那些就像被包進殼裡的砂粒,因為日復一日的努力,終於長出一層膜,包裹了它,使我們不再鮮血淋漓,而年歲經過,那個膜裡的事物也發生了質變,俗氣的說法,就變成了珍珠。
我想對你說的是,那些回想起來栩栩如真的痛苦,那使你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愛人,也不會被愛的往事,都存在你的內裡,等待你變得堅強,足以承擔,你或許會一直隨著攜帶著,無論願不願意,遺忘只是一種表面的形式,而轉化,才是你可以為自己做的。

真正從夢裡醒來,我在床上躺了許久,慢慢辨認這張床,這個房間,我見窗外的鳥囀,感受到世界一天已經展開許久,貓在客廳等著吃飯。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更久,我終於來到了遠方。我有獨立的生活能力,可以養活自己,我有熱愛的工作,並且擁有不讓一場惡夢摧毀的堅實生活。
你也會有的。每一天都是新的開始,都機會可以擺脫往事的糾纏,讓自己變得堅強。或許你還是會時時掉進傷害的夢裡,但你總是有機會再醒來,再前進一點點。

無論是什麼樣的人,無論擁有怎樣的過往,都有資格去愛人。

不要再傷害自己了。


沒有留言: